第7章 六破局 宇宙恒在,岁月嬗递。随着时间向前推移,一切都在变化,塘边的水杉和塘头的合欢比赛似的一树嫩叶昨天还像个百足虫,今天就像一挂绿鞭炮,各排屋前的梧桐叶一天比一天丰厚稠密,房后的广玉兰隐藏不住硕大的白蕾。也有看不见的变化,比如人(除开象陈总那样的个别情况)。抽象的呢,同样在变,且不说这个亚和那个亚的加入欧盟,姓潘的人当上联合国秘书长之类世界大事,也不说迎奥运庆香港回归一类的国家大事,说道说道江城这个“局部”吧,比如半死不活的龙发食品厂火了,比如江城人携18种名点食品参加世界级航空食品博览会一举得中俩,比如港湾一期封顶……这么说就没个完。书归正传,视财如命的许亚娟还是请了保姆,临时的工人靠不住;再说,龙发“发”了,她哪还忙得过来?潘小慈的麻将还在打,不过现在多半在崔二妹麻将馆打。闵家去晚了没位子,塘头小区是文明小区,有赌具之嫌的麻将机只此一家。二妹麻将馆在西去不远的紫云街。在那里她结识了三位情投意合的铁杆麻友,当然这个“情”是广义的,别往歪处想。最近在闵家打麻将令人恼火,原因是许家祺天天聚一帮男女在他家三楼唱歌跳舞,动静大的吓死人,而小慈又最讨厌他吹的萨克斯,她似乎不怕尖锐只怕沉闷。
许家祺的小学读的江师附小,属hb省特长教育示范学校。三年级报特长班(不是一般学校的业余爱好,而是作为未来发展方向,前提是自愿),奶奶(姥姥)想他学书法,妈妈想他学画画,说若是成了名画张画儿折她做一年,爸爸到愿他打乒乓球,为国争光,他本人在二楼大厅眼盯着那只古怪金喇叭“我要学这个”,于是“特长”就定了。不得不说他天资还算聪颖,吹得过市级(上级市)竞赛第三名,要是他妈妈听从老师建议舍得花钱又舍得儿子离开一会儿(也就几年吧)去sh老师的老师那儿接受正规训练,也许能成为一个出色萨克斯演奏家。
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,一家三口共进午餐,饭后男人说工地有事,拍怕屁股点支香烟走人。老太太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返老孩童,闹得她的儿媳妇有点儿发懵。婆媳二人争着洗碗,按说这有嘛好争的,谁愿意洗动手捡碗就得,但是小慈存心想逗老太太,没曾想自己竟被婆婆卖了。“我洗。”“我洗。”争执当中,婆婆突然说:“我们来石头剪刀布。”儿媳一激灵:吃错药吧?却一笑:“来就来,谁怕谁呀。”两人一伸手,婆婆是拳头而她是巴掌,婆婆立即说:“该我洗碗。”“咦!我赢了哇。”“是啊,输的劳动嘛。”认是认了,一时间她还没弄明白。其实一开始她就落入婆婆的“套”——没定规则,这就点悖论味道,无论她出什么都是婆婆赢或者不如说“输”。
拿到洗碗权的老太太洗碗,潘小慈想坐一会儿再上战场。她正拿起电视遥控器,进来一个中年男子,身穿没带标志的制服。
“小慈。”
“建国。”
叫建国的他姓杨,在部队当正营级干部去年转业回江城。此人不但一表人才,曾经作为中国陆军军官,他的才华和气质都是出类拔萃的。他不吸烟,喝酒也蛮有节制,所以茶几上的香烟小慈没有像惯常待客那样分他。说也奇怪,这大概又是一种“缘”,老公的同学除开谢小川叫她嫂子其他人一律的“陈夫人”,唯独建国叫她名儿。而她呢,对老公的同学除了谢小川叫名字(全称:谢小川)其他人有职务叫职务没职务叫某老板最不济也是某师傅,唯独建国叫“建国”。这件事往细处想也不是没理由。建国对这位“同学家属”很敬重,军人的敬重是质朴的,所以直呼其名也是军人的质朴,而去掉姓则是表示亲近,人家毕竟守土边塞见面甚少。小慈对军人的敬重更是由来已久,母亲不要她复读时,她就一门心思相当女兵,那时“血染的风采”多么激励一个少女的心啊!遗憾的是,那会儿成分是道坎儿,接近资本家的家庭成分让她望而却步,但是她对军人的仰慕始终不渝甚至有点过火:人家部队拉练,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跟了二十几里,谁做过?
她与建国正聊着,出来抹桌子的老太太跟建国打招呼。老太太知道建国的妻子得病,以江城人俗礼,家有病人的见面先问病人安康,便问:“你媳妇好些了吧?”建国晓得老人失聪,免了回应,只是小声自语:“好鬼好。”“好了就好,好了就好,上帝保佑。”以为猜中的老人为之喜笑颜开,又问,“诊了好多钱吧?”建国指着她说:“你这个陈娘啊,真喜欢问。”“一万吧?一万不算多,人民医院黑得要命,诊个感冒就好几百。”
对方一句话没说,她却“交流”得蛮热乎。一旁的儿媳感觉好笑,说:“你看,像不像弗洛里昂法官审案?”话儿出口,她又觉得失当,忙又补正,“你当然不是卡奇莫多。”建国读的文学作品不多,所幸《巴黎圣母院》他看过,于是想起那段儿滑稽经典,忍不住大笑一餐。
笑归笑,她知道建国这会儿来肯定是有事的,就问了。建国知道她的为人和秉性,更是直言相告:来借钱的。
建国的妻子春节过后身体不适,先是胃口不好,后来腹部闷胀,以为过节吃的油腻,去医院一检查:尿毒症。现在的人不病就不病,一病就赫死人。医院诊断肾衰竭,必须换肾,随后检验恰好与患者的妹妹配型成功,“武汉专家联系好了,后天做。钱有,怕万一不够。要是依我上周把股票抛了的话,怎么都没问题,她见大盘飞起来涨,死活不肯。为了保险,我想找陈卫平再借一点。”“要多少?”她问。“三四万就行。”
三四万不算多,但她有点为难,特别是:借钱的又是“同学”。原因是,因为借钱,陈卫平让同学害苦了,一个字:赖!难怪西方有一句名言:斩断友情的方法只有一种,那就是借钱。大头好几次睡在床上都在想起这些闹心事儿,对老婆说:今后再也别借钱人,尤其是同学。然而,今天偏偏是建国,偏偏建国又那样急。
洗完碗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电视机对面的沙发上,拿起遥控器一下子调到cctv在播的百家讲坛,这让建国很是惊讶。小慈却对他说了声“稍等”,便上楼去拿钱。上楼时她还在想:陈卫平说俺也不怕,你有一百个理由也抵不上人命关天呀。一会儿她下来了,将一张卡递给建国,说:“这里头七万,刚好七万,你尽管用,超过四万也没关系,反正七万都给你。密码你记落。”建国掏出手机,她报出一串数字:657133,建国随即从他随带的包里拿出纸笔,打了张借条:
今借到
陈卫平先生人民币柒万元整。
借款人:杨建国2007年4月20日
送走杨建国,她拎包正要去闵家时,接到崔二妹的催牌电话:“三缺一呀美女。”既是三缺一,说明另外三位到了。这里不妨介绍一下他们的初次相聚。
三人是两男一女。一个姓唐的中学老师,要到后年才退休,却因高血压学校免了他的课。另一个姓郑,原是民政局局长,也是没到退休年纪而被“55一刀切”了。局长大人此前怕是忙于工作,麻将他是生手。女的叫鞠翠莲,比小慈小几岁,也是个美人坯子,老公在乡下开石材厂,她带女儿在城里读书。有次郑局长在牌桌上,批评一个女人不该老是欠账,而且动不动就摔麻将牌,而对方对他出牌慢慢吞吞早就心存不满,于是两人便争吵起来。麻将桌上谁还拿你当领导?女人骂的非常难听,局长气得要吐血,好多天闭门不出。除了当官他没别的爱好,在家闲不住,又老着脸走进了麻将馆,这次恰好遇上潘小慈这三位,一场牌打下来,他赢得最多,老唐差强人意,输得最惨的是潘小慈,但是她自始至终不欠一文钱,还和和气气的。这让老郑很是动容。随后经他提议,三人附和:电话约牌,不与“外人”玩儿了。
今天肯定也是四位铁杆麻友凑在一起。
就在潘小慈沉浸在麻将带来的快乐当中,她丈夫陈卫平可是有点儿烦。他的脸皮松弛了,大脑壳上平添了不少白发,差不多白了一半。就在昨天下午,许家祺又敲了他一次,“借”去了三千。三千是小事,可他已然隐约看到那将是一个无底洞。早上一上班,他就一支接一支地抽闷烟,心想:“我怎么成了倒霉的晋吉呢?不不不!我比晋吉倒霉。红毛鬼(这次许家祺把头发染成了红颜色)可不是五十岚好三郎,他才不想死呢!妈的,他要活一万岁。”
他毕竟是陈总,他也有他的人,除了诅咒他也打探过:原来事情并非他认为的“底下大厅偶遇”,而一开始就是许伢设局。事实上,许家祺并非五毒俱全而只是沉迷于赌,很少涉足色情场所。那天许伢和几个朋友在“红梅”隔壁的“阿诗玛”聚餐,从门外看到他。小伙儿那几天手头紧,跟母亲要钱没要到还起了争执,心里窝火。他的守株待兔、提前设伏,都是出自于他先前的“判断”——在这儿陪客十有八九要“下去”。那次“借”他2100加上偷家里3000元货款,许家祺跟朋友去了趟澳门并且在那里小试了一把,收获不菲,便以为头毛染了红色就交了鸿运,一回到江城就去二八杠,结果又输个精光,这便有了第二次“借钱”。说穿了,许家祺无门无派,他那条道儿也不是,以至于他堂堂陈总想要找人“通融”也没门儿。
看起来这个局是破不了了。
脑子翻箱倒柜也没能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,他失神的眼光瞅着墙上的地图,忽然地图一侧的图表让一个女人映入他的脑海,嘴角上才显出一丝苦笑。
她叫陶秋云,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,高中毕业去sh混了多年,进金丽公司才三年多,由于能干加上业绩突出今年在销售部独当一面。他一直觉得她是自己不可多得的红颜知己——就算不是,至少在路上。老实说,平素很少有女人打他的主意,倒不是嫌他头大点,有那样的老婆摆在身边,哪个女人不知难而退?
陶秋云自打进公司那天起,她就对他体贴入微百依百顺,所以说“在路上”并非他自作多情,更不是他妄自揣测,随时随地他叫她干什么,她都会顺从。
销售部位于刊江大道中段的金碧花园巷口,陈总把车停到人行道旁树下,落地玻璃门的反光让他手搭凉棚地瞄了一眼:秋云在里面。
见到他,秋云莞尔一笑:“来了。”连忙起身将椅子让给他。这会儿小刘出去办事,小熊带客人看房去了,屋里就她一人。她倒一杯白开水搁他面前,煞有介事地说:“平哥,大清早莫怪我多嘴哈,你脸色好不好呢。”“是吗?”他露出苦笑,又戏谑道,“你,还挺关注你上司哈。”她的瓜子脸泛起一片红晕。
“秋云,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儿想跟你商量,不,是请教,你别笑,是真的。我都快烦死了,你还笑。什么时候?就最近的……”他说到这,一群乡下穿扮的男女进来“看房”,围着沙盘模型指指点点,叽叽喳喳。两声“陈总早”小刘小熊两个姑娘差不多一齐进屋,他隔着不足一人高的玻璃屏风目送姑娘们落座,秋云俯身说了句“借一步说话”,便去铁柜拿出大串钥匙,出到门口处喊他:“走啊,陈总。”与他挨着走,秋云显得娇小。
二楼的这套样板房只是简单装修,并没有家具和什物。两人盘桓在宽敞的客厅里,他一直吸烟,秋云抱起双臂伴他走走停停。大致情况他说完了,见秋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,他有点失望,几乎要生气:“我以为你会把那狗日的骂的狗血淋头呢,你……你还笑。”他以为他遭遇不幸别人也应该和他一样忧伤。他常常这样错估形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