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一懒妻 自从儿子离开,潘小慈硬是把自己折腾了小半年,好容易挨到过春节,总算让她舒缓过来了——至少她老公陈卫平是这么认为的。其实真正让她舒缓过来的并非因为过年,而是放寒假归来的儿子。过年不过年无所谓,真的,如今人吃喝玩乐天天儿当过年。对此,细心的婆婆倒是心知肚明,不过老人不会说穿,尽管她爱说话。
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,从外江那边刮过来的冷风让路人感觉像寒冬一般冰心透骨。已经下楼的小慈,眼见情况不妙,连忙又蹬蹬蹬地跑上楼去找双手套,另外还给自己添了一件红外套。新买的电瓶车她还没有那种挡风装备呢。
“闺女,今天不是星期天吗?”婆婆坐在那边餐厅,咀嚼着馒头,瞅着她说,“什么?唔不是星期天?”
“老颠董,懒得跟你说。”忙着收充电器的她心里说。其实她压根个儿就没有回答老人,老人看着那张笑脸上的小嘴儿在动呢,于是便准确及时地做出猜测。真的是吃也堵不住那张嘴哈,老太太愣是一边咀嚼一边嘟囔:“是个么事鬼天,都植树节了还冻死人,还说地球变暖了,我看是变鬼!”瞥见儿子下楼,她连忙转身问他,“哎,吃馍不?”
“不吃。”这位名冠江城的陈总正优雅地牵扯他那身黑色中长羊绒外套,春风得意、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。可惜五秒钟过后就不那么绅士了——他信手取下楼道上那顶脏不拉几的安全帽扣在大脑壳上,样子怪怪的简直有点儿滑稽。“哎,哎,”人还没落到地面儿,他就开始对妻子发话,“我刚刚不是和你说了嘛,叫你别去,别去。”
“你说不去就不去?我偏要去,哼!”妻子红着脸回答。
“我偏不要你去!”说完他打了一个榧子。不响。
“陈卫平我告诉你,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剥夺别人的劳动权,这可是宪法规定的,知道啵?”
“呵呵呵,还,还宪法,你跟政协委员讲宪法,班……搬动吧你。”这回男人得意地带点儿戏谑,“本公民是你的丈夫,知道吗同志。”
“丈夫丈夫,一丈之内你是我夫,一丈开外,嘿嘿,管,不,着!”
女人也试图幽默一下。
“哼!”做丈夫的脸红耳赤,取下那个胶壳子,摸了摸大脑袋,心想:看来只有摊牌了。反正关起门来吵总比在外头闹好。于是他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,“潘小慈,我跟你明说了吧,老子昨天跟老苏交代好了:坚决不做!是啊,我已经正式回绝,你去也没用,去他也会闭门不纳。你又何必要白跑一趟呢?”
这话才够分量!听的她气得牙根发痒,恨不得打他。先是那双亮而深的大眼一翻一翻的,差不多愣住了,等她缓过劲来气也上来了,她的气一上来那敲出去的指头就不听使唤了,像带电一样:“好你个陈卫平,你,你是个魔鬼!希特勒!这么武断、这么专横,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?”
“吃你的饭吧老娘!”陈卫平对正在用力扣饭桌的老太太吼了一句,然后他点上一支香烟,昂首挺胸,拉开大门时又回头撂下一句,“我要你怎么样,我要你享福,不行吗?贱骆驼……”
“我不需要!”
夫妇二人的争吵来得突然,不过坐在一旁的老太太大致上听的明白,好几次她想劝一劝谁,最终欲言又止。老人适才恼火的是:只因听力跟不上,让她的调解能力大打折扣,生怕弄巧成拙、言辞不当而适得其反。
陈卫平扬长而去,妻子小慈气得差不多要哭。毕竟她了解他,知道他所言非虚,就算今日贸然跑去上班也只能让老苏为难,而且于情于理老苏只会卖她丈夫的面子;若是闹将起来,更加不值得,陈卫平一生爱面子、最忌讳在外头现丑,“无论如何也要给他顾面子呀。”
正所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。说起来这也算是个民主氛围很浓的家庭,虽不像党政机关那样铭文分管,但是,各人掌管一片天地早已潜移默化、日久成规。当家的自然是陈卫平,他掌管大事儿。所谓大事,当然不是打美帝,也不是解放台湾,他的大事其实是女人剩下的事儿。儿子还没到法定年纪,暂时排在“民主”之外。家里吃穿用等财经大权,当归潘小慈哟,这是必须的。老太太的“权力”首先是负责自个儿养生,她的孙子说了,“奶奶健康就是对全家人事业的支持”;其次是栽花种草,往大里说是负责环保,热门儿;当然她还有一项“监察权”,对谁都可以指手划脚,这可是很有弹性的一项权力。细论起来,去年八月送陈刚读私立武昌光华学校,陈总典型地行使了一回大权,简直当仁不让、威风八面,两个女人联合起来反对也没能奏效。冤有头,债有主,怪只怪那位美国回来的“海龟”。此人是陈家的一位远房亲戚,原在美国内布拉斯加大学读生命科学,却对教育事业情有独钟,回国任光华学校校长助理。他与陈卫平似乎蛮投缘,动员陈刚也并不像是刻意的,不过态度及其诚恳。话语不少,言之戳戳,而真正打动陈卫平的也只那么两句,陈总后来都记在本子上呢:“学习气氛好,有利于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;脱离面面俱到的琐碎教育,有利于培养他的竞争能力。”
对潘小慈来说,送走了儿子就像是从她身上剜去了一块肉。她的一生没有经历过离愁别恨,突然而来的打击让她几近崩溃,头一个星期她人像疯了一样,从早到晚一遍又一遍地掰指头算还有几天放月假。她说她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样,好长时间里心神不宁、失魂落魄。她属猪,但不笨,平素爱看书,会拉二胡,书法也写,跳舞上网都在行,但是那么多爱好却无法让她走出烦闷。看书犯困,跳舞没兴趣,看电视、上网觉得无聊,胡琴一拉就“心绞痛”,写书法写到个把敏感字就抹眼泪,简直比林黛玉还林黛玉!
话说回来,她又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,出了状况家人都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母亲担心她是病,又怕她是劫后余生后遗症。弟弟和弟媳鼓励她出去走走,“报团旅游,最好是新马泰。”做父亲的却不屑一顾:“病?什么病?狗屁病,闲的!”说到底,她毕竟是读书人,千回百转她还是晓得自己的“病根儿”。一天她想起《安娜.卡列宁娜》中一段名句,自家忍不住笑了:人能盘腿坐上半天不动,但若是强制怕是一小时都够呛。这,就是心境!同理,自己何尝不是心境不够健康或者说不够充实?所以,父亲的话也不无道理。
正巧那次元宵灯会上,她听到说东坡贸易货栈招人,因那老板是她以前酒厂的同事,于是就主动前去“应聘”。苏老板以为她开玩笑,说你堂堂金丽公司老总夫人能进此等小庙?“拿我开涮吧小潘?”可是当她说明了原由,老苏也颇有感触并表示赞同。彼此都知根知底,一拍即合,第二天就来上班了。好多年没工作,竟也不觉得生疏,加之她聪明伶俐,发起货来得心应手,更可喜的是,她说她感觉想回到了年轻时代。
开心之余她也有些担心,她晓得陈卫平爱面子而且比牛还犟,即便有多充足理由也难得他同意。想起来,他不仅爱面子,还假正经呢!她几次要求进金丽公司(现在的公司不比当年,哪个部门都可以塞个把人)上班,可是他一句“避嫌”,就关了门!这次上班没和他正式交谈,他以为是给人帮忙。帮忙无可厚非。而她呢,则想等生米做成熟饭,做上了一个月,等相安无事了再求他恩准自己继续做下去,起码做到儿子上大学。万万没想到,竟是这等局面……
潘小慈坐在电视机前生闷气,她“视而不见”地看着电视屏幕神游。吃完早餐的老太太这时拿定她不会再出去了,便凑到她跟前,差不多嬉皮笑脸地睥睨她:“在家吃吧,今早?”她翘起嘴唇点点头,一会儿老太太将大半碗粥和一只小蝶搁到茶几上,碟子装的腌萝卜条、上面一个冒热气的白馍。
“妹,你,当真想上班?”老太太看她嚼的蛮有味道,就自己的嘴巴也随着蠕动,笑眯眯地说,“算了吧,你又不是享不起福的人,不让做就不做,不做还要快活些,勤快哪有懒好过,你说是不是?”
“可是……唔人家做得蛮好的呀。”
“哦!这么说他是成心要和你过不去?”
“嗯。就是的。”
“他害你?”
“难道不是?”
婆媳二人都笑了。
“这到也是。”老太太眉飞色舞起来,“这小子,他想把你懒成黄肿,壮得走不得路。”
听的儿媳噗嗤一笑,差点喷饭。
“潘小慈,”老太太此时拉下有疤的脸,认真地说,“你可晓得广宁有句老话儿?叫做宁可懒了娘也莫懒了女儿。知道是什么意思吗?”
“知道,这处的懒是动词……”
“哎哟喂!”老太太即刻打断她,“我管你什么词撒,我问你懂不懂那个理儿。”
“懂,懂啊。”她喝下一口粥,“娘的路儿短,女儿路儿长;娘是生就了,女儿却有可塑性。”
“嗨!你把我搞糊涂了都,什么长啊短的,总而言之,你老公铁了心要懒他老婆!”婆婆说着戳了她粉嫩脸蛋儿一下,“他就是要懒你呀,是不是?他是情愿懒了女人,唉,要得,要得,我这个儿还冇白养。”
“这倒是不用质疑。”小慈略有所悟,甚至有点小小感动,但她还是嘴硬,“可是,可是他也应当考虑我的感受嘛。”
“这就是你们在一起要款撒,拿现时的话说就是多交流交流。”老人从她手里接过碗碟,“我来,我手是脏的。”一会儿工夫,老太太从厨房出来,笑容可掬地说,“闺女呀,我让你去做一件事如何?保险你不再心烦,不但不心烦,还一定会开心得不得了,叫乐,乐什么,乐不吃粥?”
“哈哈哈,妥子(傻)妈儿,那,应该叫乐,不,思,蜀——什么事儿啊?”
“嗯,等我锻炼回来再慢慢儿跟你说。买菜?你不消去,家里还有花菜和鱼,只需要买点青菜,我在公园门口带一点就是。”
“到底什么事呀妈——”
“嘿嘿,我还冇想好……嗯,我怕传扬出去人家说我二八,说我为老不尊。”
“嘿!有那么严重?奇了怪,到底什么事,先透露一点儿嘛。”
“等我回来再说不迟。拜拜!”说完老太太又转过身来,笑盈盈地审视她一会,很滑稽地努一下嘴,然后轻盈地转身出门。
若不是有点儿背驼,身材匀称、腿脚利落加之气质优雅的婆婆,倒像个热衷于健身的知识分子,虽然没戴眼镜儿。正面看,老人家脸模儿端正,眉眼间透着年轻时的秀美,小慈说她像秦怡,可惜左边脸脸颊下有道刀疤,无疑有过不为人知的过往。至少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拉扯一双儿女可不是那么容易,在那些缺衣少食的年月,吃过多少苦啊!好在苦尽甘来,如今除了耳朵不大好使别的零件都还好,血脂高点儿那也无关宏旨,毕竟七十有二,看起来八秩矍烁信手可沾。
小慈望着婆婆健步走出塘头,心里想:婆婆虽然爱开玩笑,有时甚至老顽童一般逗弄人,却从没开过这种严肃的玩笑;应该值得期待,或许就是自己想要尝试的娱乐项目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