淳于琼在中军,见敌军锋骑在他的大阵外围旁若无人地绕阵而行,摆明了欺负他没有骑兵,心里虽然恼怒却也无可奈何。但往好处想,这也表明朱广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,他认为自己既然及时赶回了邺城,那么就应该理所当然地击败自己。
像这种寒门出身的子弟自己见得多了,他们比所有人都要拼,都要狠,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企图心。但是,这种人一旦得势都会走两个极端,要么极度自卑,要么极度自负。看起来朱将军是属于后者,他确实干了几件可称得惊天动地的大事,甚至有可能名载史册。
但他若以为单凭这此就能让他成为一方霸主,那只能说他能太天真了。武力虽然可怕,却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。他即使是顶着刘伯安继承者的光环,跟袁公斗,却不啻于螳壁挡车,自不量力。
方想到此处,身旁高干道:“将军,朱子昂来了。”
淳于琼极目远眺,果见西面烟尘扬处,天地相接,一面硕大醒目的战旗已然展露出来,隔着这么远的距离,都能依稀看到上面那个“朱”字。
不一阵,再望战旗下,密集的兵潮席卷而来!
骑兵居前引导,步军在后随从,朱广马军规模之强,在北四州除了公孙瓒以外,谁敢与之争锋?
王师将士们看在眼里,不免感受到一些压力。将领们见多识广,自然知道决定战斗胜败的因素很多,但其中最不重要的一项便是主将有多骁勇。
将贵谋,而不贵勇。兵者诡道,玩的就是算计,你再勇,以一挡十,但你能以一挡百么?
但普通士兵未必明白这个,他们只知道朱广是北军的领袖,悍勇无比,擅使一口丈余长,百余斤的断马大刀,敢当此人者,人马俱碎!
这种压力,在北军的主力部队停在他们大阵对面三里以外时变得更加沉重。因为敌人几乎就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,迅速地列着阵。
这时候就是内行看门道了,所谓“阵法”,其实没有那么玄,决不会一进去好像暗无天日,这喷一通黑气,那冒几团火,说得跟鬼屋似的。阵法往小了说就是队列队形,往大了说就是各兵种排列的位置。归根结底就是把松散的单兵最大限度地凝聚成一个整体,使之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程度。
一个优秀的将领能够一眼洞穿对方阵形的优劣。此时,许都军中不少谙熟阵法的人瞪大眼睛看着。他们也只能看着,因为人家有大规模的骑兵军团保护,根本不担心阵未成而遇袭。
北军的骑兵压住了左右两翼,步军居前突击,呈矛头状排列,这是典型的进攻阵列,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。
若说有什么可取的话,那就是速度快,排得齐,显示出了良好的训练水平。尤其居前大阵前端的那一阵步军非但引起了淳于琼的注意,连前头一直冷眼旁观的麴义也不禁多看了几眼。
虽然隔着三里地,只能看出人体轮廓。但许都的将士们还是发现了这阵步军是一个到达指定地点的部队,而且一旦达到,再没有动过。在其他阵列里的士兵还在交头接耳,左顾右盼之际,他们就跟石像一般,巍然不动。
“河北人马,如此雄壮!”冷不防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,让正细细观察敌军阵容的淳于琼小吃一惊。扭头看时,却是东郡太守刘岱。
“府君难道怕了?”淳于琼语气不是那么和蔼。
刘岱,字公山,东莱人,年四十有余,容貌可称得“昳丽”,哪怕是身着戎装铠甲,你都能从他身上看出骨子里的清秀和高贵来。而且那把漂亮的胡须明显就是今天才修过的。眼见朱广之军旌旗鲜明,刀枪森布,步伍之整肃近年少见,轻笑道:“怕?哼。”
只一个“哼”,多一声也不愿给。
其实打从刚见面,这两位就处得不太愉快。刘岱认为自己是东郡太守,二千石,淳于琼乃杂号将军,亦二千石级别,且牧伯杨彪派自己率军过河,只说是增援助战,并无明确示下说让谁听谁的节制。
我到平阳,你不来迎接就算了,但我与你平级,怎么连军事会议也不让我参加?就因为我说了你一句不懂礼节?
这头在暗自腹诽,那边淳于琼也不掩饰自己的厌恶,若不是让着他汉室宗亲的身份早发作了,遂冷声道:“大战在即,府君最好慎言!”
刘岱瞄他一眼,朗声道:“罢,将军既不愿听,我回本阵便是。”语毕,竟不等主将有所示下,径直打马,往兖州军阵去了。
“什么东西!”淳于琼轻蔑地说道。三里外,军旗下,朱广一边眺望敌阵,一边听赵云报告。有意思的是,不知不觉间,他就被赵云牵着走,听到的和看到的一应证,全对。在报告完毕之后,赵云将自己的担忧合盘托出:“卑职以为,淳于将军想要取胜,就必须用尽一切办法来限制我军骑兵之利。”
二百六十中计?
朱广听罢,未置可否。
别部司马徐晃徐公明此时也进言道:“将军,平阳城所在地势稍稍抬高,淳于将军背城结阵,既防我军迂回,又可限制我骑兵冲击,万不能大意。”
朱三本来想听听贾和的看法,但长史却在马背上张望,凝神不语。见此情形,他问道:“先生有何高见?”
贾诩忽吸一口气,啧啧连声道:“怪事。”
“嗯?怎么怪了?”
手一指对方,贾诩道:“主公,淳于将军既然背城结阵,用意就在于打消我骁骑直贯其阵的想法。可他又在大阵前方突出地带单布一小阵,量兵力不过千人,这倒像是在引我军去冲。自相矛盾,岂不是咄咄怪事?”
实话实说,要论临阵指挥的水平,朱广可能还不如张辽。但是他的长处就在于预知历史,这不但包括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的前因,经过,结果。也包括许多历史上著名战役的大概情况。
在汉末,在河北,所发生的著名战役里,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袁绍与公孙瓒为争夺冀州而爆发的“界桥之战”。这场战役虽比不上“赤壁之战”那么意义重大,但精彩程度却丝毫不输。
之所以说它精彩,就是因为以弱胜强。
彼时袁本初尚未在河北站稳脚根,而公孙瓒却拥幽燕之强兵,挟名将之威悍然南下,一时气吞万里如虎,大有收取冀州,雄视河南之心。想必在当时,许多人也是不看好袁绍的。因为他刚刚威逼袁氏故吏韩馥致死,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取得“冀州牧”的位置,草草集结了几万人马,便仓促与战力剽悍的幽州军对阵。
可结果,这场战役表明,军队的战斗力固然重要。但更重要的,却是如何正确使用这种力量。
想到此处,他忽然出人意料地说了一个字:“难。”
武们没明白什么意思,贾诩问道:“难?这还没开打,主公是不是……”
朱广遍视部下,见所有人都对他这句话有意见。大战在即,就不说讨什么彩头,你一来就“难”,这不是触霉头么?这是一军主将该说的话?
但他不为所动,眼一斜仍旧道:“不难么?淳于琼占着地利就不说了。再看看这日头,若开打,我军是迎着太阳在冲锋,将士们视线受到干扰,而形势又逼得我不得不先手。诸公,这还不难么?”
那一众将校都是刚从北方战场上撤回来,公孙瓒且仅以身免,淳于琼算什么玩意?哪怕兵力不优势,打他也跟玩似的。
但朱广这一通抱怨,中郎校尉们虽然听着不爽,但心中也暗道,这仗确实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容易,须得仔细了。别阴沟里翻船,那玩笑就开大了。
朱广正是明白麾下的将领们在重挫公孙瓒以后,不会将淳于琼放在眼里,他更深知,在乱世中想要生存、发展、壮大,那就永远不要轻视任何一个对手。所以,战端还没开,他就先把己方所有劣势都说出来,让武们知道,你不一定能胜,人家不一定会败。
只有这样,他们才会拼尽全力。
“先生,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一下。”在长久的沉默以后,朱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