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七贵人 “妈,我眼皮跳。”潘小慈一大早就喊她婆婆。婆婆问是那只眼?她手一指,“啊右眼,右眼跳灾,你可要小心呐闺女。”
现在许亚娟很忙,闵家早已叫保姆小兰姑娘买菜了,闵太太叫她跟小慈一路去买菜,而小兰反对闵太太那种看贼样的监督,喜欢单独行动。小慈也就成了独行侠。这又是个雾锁江城的早上,一个人走在明珠路上的小慈,突然拾到一个掉在地上的黑色长皮包,包上面全是外文。她的英语也还行,一看绝不是英文,好像是德文。打开一瞧,是一包非常精致的积木。学生用品无疑是学生掉的,好在实验小学就在前面不远。学校门前那位老年保安的目光远远落在她手中的包上,她一近前老汉便大声嚷嚷:“哎呀呀,谢谢谢谢。”收到包他兴奋地告诉她说,这玩意儿可有意义了!是他的儿子从德国带回来的,它是出自德国西部黑森州吉森市数学博物馆。接着他又说这些个几何拼图多么的奇妙,并随手拿出三块叫小慈拼一个t。毋庸置疑,老汉有几分炫耀,但她还是乐于配合,况且她还没见过这么精巧的东西,又十分的感兴趣。可惜她的理科实在不够好,看起来简单得要命,却拼了老半天都没能成功。“不行吧?看我的。”老汉伸手一摆弄,t字成了!“啊!逆向思维。”她脱口而出。这会儿耽搁至少五分钟多钟,正是有了这几分钟的迟延,让她遇上麻烦。这就叫寸劲儿。
进了菜场,她先奔水产摊位想买点河虾。买好了河虾,正要离开时,一辆电动三轮车与她擦身而过,车速过快瞬时不见了踪影,一个老太婆就在她身边被车子刮倒在地,她起身紧忙放下河虾去搀扶老人。被扶起的老太婆头发斑白,身穿蓝色校服,上下一打量,老人除了右边脸颊一块擦伤,再就是校服上沾满了泥土。小慈正拎起河虾离开时,老太婆突然一个踉跄跳上前抓她的衣襟,用江城东边口音说是小慈撞倒她,要赔,赔她现金。小慈很尴尬又很气恼,解释说不是她撞的。可对方显得有点横蛮,根本就不听。这使得她更加生气:这不是钱的事。但是,想走走不了,对方揪她揪得死紧,一副决战到底的架势。国人喜欢围观,也是真的,就这点屁事儿,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像一群抢食的鸭子,说什么的都有,其中还不乏经典:“老话儿说死了,脸蛋儿越漂亮的越不要脸。”总之舆论一边倒,倒向弱势一边,而她已经百口莫辩,此时就算她想“退财折灾”也无能为力,因为她是买菜,身上带的现金与老太太要的“现金”相差太远!突然,人群让出一道口子,一个青年保安过来了,他上前告诉老太婆说,他看见一辆电动三轮车将她撞倒,并说出骑车人穿的绿色上衣骑的永久电动三轮车。正所谓墙倒众人推,这下人们又纷纷谴责老太婆来。先前主动选择闭嘴的几个商户也开口附和,“是的,是的,我们都看见了。”乘保安拿起老人的手,小慈风卷稻草般逃出人群,出来便双手合十地念叨:“阿弥陀佛,总算遇到了贵人。”走出菜场,她上了一辆出租车。
小慈赶到麻将馆楼上时,四桌麻将三桌在打,她的三位牌友在等她,鞠子面前摆了四支风,她挨着鞠子左边落座。老郑拉着脸说:“今日不摸位子,就这样坐吧。”“行啊。”老唐不阴不阳地,“反正我没意见。”于是就此开战了。打牌当中,小慈觉得今天气氛有点不对,交头接耳也不像平时那么自然,一问,才晓得是一起命案正在全城疯传:栖凤路一家单门独院的女主人被人杀害,现场及其惨烈,被害人眼珠子都给挖了。各桌的都在议论这件事,而且哪一桌捕到一点新闻要素,立马全体分享。江城太小,很快梳理出个大致:死者就是做床上用品的喻某。有了焦点,话题就多了,有人说她家门前天天停宝马,招贼;有说那个喻某爱显摆;还有说他们家生意做到欧洲了或者在欧洲有投资等等。事实上,这姓喻的确有炫耀的毛病,欧洲呢也沾点儿边。老公被朋友约邀出国考察生意,她也跟着去了趟罗马尼亚,仅此而已。回来就什么英国法国意大利,好像欧洲玩了个遍。非但浅薄,她还无知,动不动说漏嘴,“哎呀,英国女王那个爱丽舍宫真好啊!”
不过有一点你得承认,她那个好“字”用的还是蛮有水平,因为歪塔甚至残垣断壁都可以用这个形容词。鞠翠莲却说:“那个女的我认得,最爱曲风头。”她阳新话总说不准个“出”字。老郑说:“这叫树大招风。”“枪打曲头鸟。”鞠子补了一句。轮到老唐说句话,老郑立刻和他抬杠。他两人动不动就抬杠。老唐的话是把他们都概括了,说:“这是一种好现象,生物发展必不可少的优点嘛。”
这不扯蛋嘛?老郑气得骂他颠倒是非,扰乱人心,枪毙都够!气得他错把二万当三万打了。老唐却不恼,笑说老郑无知,还说:“在自然界这是一种晋存法则,专家叫它宜斯策略,一群鸟或者一群鹿,生存繁衍下来往往都不是其中的强壮者,懂吗?”老郑还是有点儿懵,说:“叫你的泥屎策略见鬼去吧!”小慈也是初次听说宜斯策略,却很赞同老唐的话,还说这也许就是物竞天择。“对啦!”老唐兴奋冲她伸出大拇指,“我这个人一生就欢喜才女。”老郑立即反唇相讥:“只可惜她不是方家嘴的。”
在江城地面,老郑这句话是很有深意的幽默,它一下子就戳到老唐的痛处,老唐立刻闭嘴。
江城还有一句俗语,叫:“哪个人前不说人,哪个背后无人说。”所以江城人背后评头品足不算不道德,而且还是应而所顺的乐趣;麻将桌上更是如此,只要你离开几分钟,你的“短处”马上会被“人肉”出来。远的不说,就说小慈这桌儿吧。老唐以前当过副校长,因为生活作风问题把职务给撸了,所以那块疤始终在那。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毛爹(爹在江城指的爷爷)干部的老郑还真的没被搜出毛病来,这让老唐很吃亏,终于打探到局长夫人是个麻子,逮到机会照样可以调侃,每次只要老郑碰八饼九饼,老唐都会调笑:“这个你爱。”鞠翠莲与她婆婆不睦是个短板,虽是家事不但背后指摘就是当面开玩笑她也不兴生气。潘小慈也少不了,若她不在,常有议论,“家蛮有钱,从不显露,这个女人厉害。”“听说在老苏店里做了几天就不做了,专门玩儿。”“当然,她那细皮嫩肉要是做到一个月,我把眼睛扣落搭到墙壁上。”“十五六岁就晓得寻死(自杀),你说厉害不厉害?”“人家那是免费漂流,要不你也试试?”
好在有一点:在这种场合的议论,无论真假褒贬,仅仅限于现场传播,叫做“哪说哪了”,绝对不会传递给当事人,哪怕是密友。这也是江城人的特殊素质,正因为有了这种素质做保障,才使得那些广而杂的言论自由从未出现过法律层面的问题。
上午的这场麻将,小慈的火不好,输得很惨——有点儿退财折灾的意思。散场时她心里决定下午不来,但冇宣布。下午不来是因为她有好些事要办。爱上麻将的人往往不要脸,最爱忘事儿。爸妈侄儿很久没去看,还嘴上说“好想”。许亚娟的事儿究竟如何还冇去回访,尽管这与她一毛钱关系没有,却老在心上。萧如倩让她最不放心。她二人已亲如姐妹,萧姑娘在私立艾奇医院做了一份助理兼职。她的调理师在县级市不大派上用场,而她的父母又不要她去大城市发展,非要她先把个人问题解决了不可。做针灸理疗她在理论上技术上都没有问题,打退堂鼓好像另有原因,不管怎样,小慈训了她也骂过她。又有两天没去,她有点放心不下。
午饭后,她想听从婆婆建议睡它一小会儿,不料她还冇上楼,崔二妹就来电话催。“病人见不得鬼叫出”,她居然把先前的一摊子计划全给忘得一干二净!拎包走到路上,自己禁不住哑言失笑:“吓,真的成了方家嘴米团儿。”
这是江城流传很久的真实故事,却不知哪朝哪代。方家嘴有个叫米团儿的女人(依名字看应该是白净丰腴)滥交,几乎见男人就要。别人说她下作,她却回答说:“鬼叫俺身上长了这个东西,好比你屋的东西,人家借来了好意思不给嘛?”于是“方家嘴米团儿”就成了做丑事又自我辩解“身不由己”的代名词。
下午的麻将桌上,她接到杨建国的电话,说晚上请她吃饭,地点在民生酒店三楼。建国还说“今天请的是亲戚,但你,必须来。”江城历来有个风俗,客亲看望人(往年多是拿肉蛋,如今是拿钞票看)主家必得招待一餐。切莫小看这一餐,它在缺吃少喝的年代是蛮让人期待的,如今的人不稀罕吃喝但俗礼依然延续。
杨建国一家就住在民生酒店,这儿前身是gn县人民政府招待所。晚宴设在三楼的一个包间里。建国家亲戚(在城里)不多,他姑一家几乎占20余人大圆桌的一半,客人中还有一位现役士官,建国介绍说是战友却比他要年轻许多。建国晓得小慈有爱军情结,特地向她介绍他的战友,人叫曹煜,hb潜江人,还说“你别看他个儿不高(约一米六九)力气好大呢,军事技术一流,兴趣广泛,性格儿又好。”曹煜和她只隔着一个建国。小慈和他交谈了解到,这个皮肤黑黑长相英俊的小伙子属蛇,高中毕业到部队上过军校,94年入伍,今年30却还没有找女朋友。谈及此事,小曹笑道:“咱部队专门组织了一次集体相亲,北方姑娘个儿高,所以我没能牵手成功。不过也不急,我还不到30呢,缘分到了自然来,是吧?”小慈说:“假若有个很优秀的姑娘有一点肢体方面的瑕疵呢,你,会介意吗?嗯,就是一只脚不太方便那种。”“没问题。”士官笑出一排洁白的牙齿,指着自己的脑袋,“只要这儿没问题就行。”
谈话告一段落,因为菜已上齐,建国的姑姑(她似乎扮演杨家一家之长角色,自始至终由她主导)叫建国敬酒。建国先是一起共敬大家,并发表了几句谢辞。后来单独敬酒,敬到小曹时,小伙子忙站起说:“我是专程来谢你的呀首长,你不单是我的老领导老战友还是我的贵人!这一杯我先干为敬。”建国对小慈一指:“告诉你,真正的贵人在这。”他举起手作点钞的手势,“其实全是她的。”士官连忙放下酒杯,给小慈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。那一刻,她虽说云里雾里不知所云,却感到少有的惬意。曹煜很快帮她解开谜团,原来就在吴水珍姐妹入院时,小曹的母亲在家罹患急性胰腺炎,被紧急送到武汉,获假的他也是直奔武汉,危急关头却为钱卡住,急得跳脚,“真是天意呀,也是我妈命大......老妈说她一生总是遇到贵人......”他抬手蒙住他将湿的眼。
饭后,建国叫人把小曹送到火车站,士官直接从这儿搭车归队,晚上火车,时间有点紧。送走小曹,其他客人早已散去。建国夫妇和他们的一个女儿住酒店老楼一楼两个单间。病人还躺在床上,见到小慈她微微一笑,一句“小慈”轻的刚好听到。她叫吴水珍,先前也是个品貌端庄的人儿,此时那圆脸看上去有点发黄还有点干瘪。建国倒茶时,妻子拍了一下床,他读了她的示意忙把头伸向枕边,听她低声细气地说话。“恢复还算是蛮理想的,”他站身起指着自己喉咙说,“这两天有点感冒。她说叫我领你到隔壁屋聊聊,还叫我莫泡茶、拿酸奶给你喝,说喝茶会影响睡眠。”小慈上前摸她手又摸摸脸,然后轻声说:“放宽心,好好休息,啊。”
于是,他们两人就到隔壁房,建国女儿杨晋楚多半时间在姑奶家,因为那边上学近。小慈说:“你为啥不住玉龙宾馆?”“上班上学近,是吧?”建国真就给她拿一纸盒包装的酸奶,“要知道,咱可是财政买单,肥水不落外人田嘛。一个转业军人,一个随军家属,当然只能服从啰。”
这边房只有电视机对面的一个长沙发,建国把她让到沙发上,自己则坐床上。他打开了电视,电视画面伴聊是今天人一道风景。尽管不“看”它,她还是叫他坐在沙发上,说那样偏多了会影响颈椎。他照办了。“小慈,大头对你还好吧?”他坐在沙发上发问。“你,问这个干吗?”话一出口,两个人的脸都红了。
建国说:“小慈,我之所以这么问你,是因为......叶广南玩得太出格了,向婷婷一见面就凭我说理,差不多把广南的一钵酱都端出来了......现在有钱人老老实实的不多。当然,大头不比广南,也,也许是我多虑。”他的话她听得心里头暖暖的,有种幸福感。有个男人关心自己而且是自己敬重的男人;而想到他打问的那个人,又想到......她不敢再往前想,怕自己矜持不住,便只“哼”的一声。缄默好一会,建国瞥见她的眼似乎满是泪光(她到底还是矜持不住),他有些茫然。虽说大头是他很要好的同学,虽说和这个女人相识多年也知道她的为人,虽说他们二人在一起说话向来投机也很默契,但是从未有过这种局面,他不知所措,不晓得如何说好。
他只好另找话题:“小慈你还记得吧,我每次探家在县城里总住你家,知道为什么吗?你猜?猜不来?跟你说吧,一是我这人没出息,想给荷包多省点儿钱,报销发票,那好说。第二,也是最关键的,住你家就跟自己家一样。其实徐畅、谢小川家我也去过,那时他们都比你家条件好,可是......怎么说呢,他们的母亲或者老婆,要么看不起乡下人,要么客气得过头,一看就假的要命,只有你们婆媳两个实实在在,一点儿也不拿我当外人。”
“是啊,我婆婆人蛮实在,直脾直性的,心眼儿特好。”说着她拿出先前的卡,“这,你还是拿去用吧,嗯?万一钱不就手呢。”
“够,钱够用,诊病钱大半报销了,莫看我交了房款又买股票,要是股票抛了我还想买车呢,你没看现在江城车一天比一天多,我局至少三分之一人有车。啊,借钱的事,大头没说你吧?”
“冇。我是有点怕他说,他不但冇说,还说我‘处理的及时恰当’。”
“实话告诉你小慈,那天我先找的叶广南,刚好他也不在,去了广州。向婷婷一听到我说想借钱,没说有,也没说没有,把我晾一半天......”
“当然呐,说没有说不出口,说有吧,借也难不借也难。”
“正是。广南家底不比你们差,而且我与广南既是同学又是战友,我们一个连队呆了三年啊!所以有事儿我总先找他。那次他老婆磨叽半天才说:‘小杨哥,你是不知道啊,我们家广南让那帮同学害惨了......’于是数落一某某二某某......一大溜债主儿,妈的,我见势不妙就假装接一电话,说钱弄到了,随即脱身往你那跑。”
话到这里,他们又谈起与大头走近的几个同学,应她的好奇建国还谈了一些他的军旅生活,小慈听的兴趣盎然,简直有点得意忘形,不知不觉两人坐得也近了。建国饮酒有些多,口干舌燥的他一口气灌下一大杯凉白开,忽然红着脸说:“小慈,我有句话,好多年我一直藏在心底,今天接着酒劲儿我要把它说出来:我,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红颜知己。”见他对面的脸蛋儿红得厉害,他又说,“天地良心,我以军人的名誉发誓:绝无半点歪心!”
“我何尝不是啊!”潘小慈的这句话只是停放在心里,却眼里早已被液体充满了,她把一头稍带点点自然黄的秀发搁在他的肩头上,那会儿,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包围她。
此时房门开了,是建国的姨夫,一个猴相男人走进来。他从医院回,带了药过来,见小慈欲起身,忙说:“继续,继续。”关门而去。
小慈也觉得自己该告辞了。
(本章完)